暂时与永久

早春二月，并非美国夏威夷的旅游高峰期，但檀香山已涌进海量的游客。这里的海水、海床以及沙滩，无疑是一流的。谁能否认，这是最放松又最亲民的享受呢？阳光耀眼，微汗渗出。蔚蓝的大海里,游泳、戏水、冲浪。戴着蛤蟆镜晒太阳的，遮阳伞下小睡或凝神的，一 家子围拢谈笑的， 陪孩子玩沙的……浪花在不远处喋喋不休，溅起，退下……

我和一位在这里居住了20多年的诗人，坐在沙滩椅上。他掏出手机，朗诵一首因夜间划小船而起兴的诗。我的老眼追着骑着奔马般的浪头驰骋的滑水健儿。诗人突然转了话题，问：“你愿意天天来这里，一待就是大半天吗?”

我沉吟。身为旅人，一块大浴巾，一把太阳伞，一本书或一部手机，三明治，饮料。半卧，平躺。先纵浪畅游,累了，把自己扔给沙地。一切都恰到好处水的冷暖，浪的大小，沙的软硬。风如此调皮，每个人都顺眼。我断定，游客们攒下假期和钱，买长途机票，住昂贵旅馆，主要目的地就是海滩。天造的逍遥地，地设的温柔乡。怪不得夏威夷人自豪地说，这儿离天堂最近。问题是“天天”。作为“地主”的诗人说，初时来得勤，但早就腻了。如今来，多半为了心爱的小狗，让它尽兴地跑、玩。

“天天待在这里发呆，人生苦短，难道非要把光阴‘坐’光吗?”他还是上班族，浮生一日闲要“偷”才有。不过，即便如我等一边慨叹来日无多一边嫌日脚太长的退休者，也未必能一年到头把坐沙滩当作唯一消遣。若然，你必须为“坐”设计丰富的节目，使之不“闷”。狂热地从事三两项活动，如游泳、冲浪、泛舟、看书，把时间填得满登登。只怕你一没体力，二没定力。我还没说到，来一趟海滩，要驾车，找停车位。关键在于，能否持久？我承认，我充其量只能坚持久一个月。

可是，多少人来这里度假，迷上沙滩，兴冲冲地来这里购房定居。10年前我第一次来，遇到一位从加州迁来的文友。她酷爱游泳，多次宣告：住在这里才能给皮肤敷上太阳的颜色。还听说，不止一个人，兴冲冲地来，腻了，灰溜溜地卖房。

我可不敢把余生押在沙滩上。为什么？因为明了“暂时”和“长久”的分野。凡是最吸引短暂停留的旅人的“特色”，本地人不可能同样痴迷。后者业已完成蜕变，新鲜感去尽，进入平淡期。我住了40多年的旧金山，何尝没有举世闻名的旅游景点？旅游业是本市的主要产业。全美十景之一的金门大桥，离我家不过数英里，除了陪客人，我不会去桥上吃并不可口的西北风。看来，把“暂时“和“永久”混淆，是最普遍最容易犯的错了。婚外情就是如此，无论发生在哪个年龄段，开端都够刺激，够甜蜜。于是，两个人自以为从此爱得死去活来直至海枯石烂，忽略它和旅游一样，迷人处皆出在短暂，加上冒险所带来的逆反激情。狂热退潮，复归波澜不兴的日常。

多数人前往夏威夷，都买了回程机票。可惜，婚姻、爱情以单程路居多。

作者：刘荒田